刑事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该不该赔？
作者：林维清
【摘 要】
在交通事故等民事案件中，因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并构成伤残的，多引用《侵权责任法》第16条等规定，判决侵害人赔偿残疾赔偿金等法定项目。
但是，在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中，因刑事被告人的犯罪行为，致使刑事被害人遭受身体侵害并构成残疾的。对刑事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该不该赔这个问题。现行法律规定自相矛盾、模糊不清；而审判实践中判法也不尽一致。
为此，主文以“以案说法，以法为理”的方法。分析现行法律的具体规定，归纳论证认为：刑事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应该赔。
【关键词】 附带民事诉讼 刑事被害人 残疾赔偿金
【前 言】
2016年1月26日凌晨一时许，在苍南县城发生了浙江省首例抗拒交警执法且机动车碰撞执法交警并致轻伤一级损害的案例。被告人王某无证且酒后驾驶车辆，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现刑事被害人交警兰某已委托本人为其诉讼代理人，依法提出附带民事诉讼。是故，对本案附带民事诉讼部分有关争议焦点等实务问题，以律师特有的“以法为理”的方法，做一次整理论证：残疾金该不该赔？
笔者认为：刑事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应当赔。理由如下：
1.1 “全面赔偿”是两大法系的基本共识和普遍做法。
美国，一般情况下：“应当从加害人的全部财产中直接对被害人进行赔偿。赔偿的范围包括身体伤害及财产损失”。如“辛普森杀妻案”，陪审团认为：“构成犯罪的证据不足”，法院最终判决辛普森无罪。而随后的民事诉讼一案，却判决辛普森赔偿原告方850万元美金，并判处“惩罚性赔偿金”以向死者的两位亲属各支付1250万元美金，合计赔偿3350万元美金。可见，英美法系不仅全面赔偿，还进行惩罚性赔偿。
1808年《法国刑事诉讼法》规定：“一切就追诉对象的犯罪事实所造成的损失而提起的诉讼，包括物质的、身体的和精神上的损失，均应受理”。1950年《德国刑事诉讼法》第403条规定：“被害人或者他的继承人在刑事诉讼中，可以向被告人提出因犯罪行为而产生的包括财产权在内的请求权”。可见，大陆法系也采全面赔偿原则。
在俄罗斯，被害人请求赔偿的范围更加广泛：“不仅可以请求赔偿犯罪造成的财产与精神损害，还可以请求支付因参与侦查、出庭的费用等”。
台湾《刑事诉讼法》第487条第2项规定：“附带民事诉讼之诉讼标的，限于因犯罪行为而具备侵权行为之损害赔偿请求权，而其所得之请求范围，应依‘民法’之规定，以侵权行为所受损害赔偿之范围为限”。
可见， 从各地区、国家的立法情况看，加强对被害人的保护，是各国立法的趋势。“全面赔偿”是两大法系的基本共识和普遍做法。
1.2 我国现行民事实体法，明确规定：“残疾赔偿金应当赔偿”。
1987年1月1日《民法通则》第119条规定：“ 侵害公民身体造成伤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因误工减少的收入、残废者生活补助费等费用；造成死亡的，并应当支付丧葬费、死者生前扶养的人必要的生活费等费用”。
2004年5月1日《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17条规定：“ 受害人遭受人身损害，因就医治疗支出的各项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住院伙食补助费、必要的营养费，赔偿义务人应当予以赔偿。
受害人因伤致残的，其因增加生活上需要所支出的必要费用以及因丧失劳动能力导致的收入损失，包括残疾赔偿金、残疾辅助器具费、被扶养人生活费，以及因康复护理、继续治疗实际发生的必要的康复费、护理费、后续治疗费，赔偿义务人也应当予以赔偿。
受害人死亡的，赔偿义务人除应当根据抢救治疗情况赔偿本条第一款规定的相关费用外，还应当赔偿丧葬费、被扶养人生活费、死亡补偿费以及受害人亲属办理丧葬事宜支出的交通费、住宿费和误工损失等其他合理费用”。
2010年7月1日《侵权责任法》第16条规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出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造成残疾的，还应当赔偿残疾生活辅助具费和残疾赔偿金。造成死亡的，还应当赔偿丧葬费和死亡赔偿金”。
可见，自1987年到2010年，立法和司法皆对“全面赔偿”原则一脉相承。2004年就已明确残疾金应当赔偿，而2010年的《侵权责任法》更以特别法、基本法的形式，肯定了之前的立法及司法的正确经验，明确规定了残疾赔偿金应当赔偿，并对法条的文字加以了精炼化的表述。
1.3 我国现行刑事法，也并未明文排除“残疾赔偿金”之项目。
1997年10月1日《刑法》第36条第1款规定（至今未修改，现行有效）：“由于犯罪行为而使被害人遭受经济损失的，对犯罪分子除依法给予刑事处罚外，并应根据情况判处赔偿经济损失”。
2013年1月1日《刑诉法》第101条增加规定（1996年刑诉法没有规定）：“人民法院审理附带民事诉讼案件，可以进行调解，或者根据物质损失情况作出判决、裁定”。
2013年1月1日《刑诉法司法解释》第155条规定：“对附带民事诉讼作出判决，应当根据犯罪行为造成的物质损失，结合案件具体情况，确定被告人应当赔偿的数额。
犯罪行为造成被害人人身损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付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造成被害人残疾的，还应当赔偿残疾生活辅助具费等费用；造成被害人死亡的，还应当赔偿丧葬费等费用。
驾驶机动车致人伤亡或者造成公私财产重大损失，构成犯罪的，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条的规定确定赔偿责任。
附带民事诉讼当事人就民事赔偿问题达成调解、和解协议的，赔偿范围、数额不受第二款、第三款规定的限制。
可见，刑事法律文件，对刑事受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并未作出“排除或限制”的规定。只是习惯沿用了19年前的“根据情况”和失之严谨的“等费用”的这种模糊不清的文字表述而已。因此，如果要对“等费用”进行解释的话，理应根据保护受害人利益的原则，谨为文义上的解释或做有利于保护受害人一方权利的解释。
1.4 “残疾赔偿金”是否赔偿问题，显然属于实体权利问题而非程序问题。因此，应当优先适用《侵权责任法》等民事实体法的相应规定。具体理由如下：
1.4.1 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是刑事诉讼中的一项重要制度，其目的是在解决被告人刑事责任的同时，一并解决被害人物质损失的赔偿问题。这样有利于节约诉讼资源，及时弥补被害人因犯罪行为造成的物质损失，及时化解社会矛盾，以实现案结事了。可见，当初设置附带民事诉讼制度的缘由是为了提高效率。但是，没有任何依据和理由，可以为了效率而牺牲正义。因此，在涉及民事赔偿实体权利的问题时，则应当优先适用侵权责任法等实体法的规定。
1.4.2 根据《刑法》第1条：“为了惩罚犯罪，保护人民”的规定。可见，刑法的双重宗旨目的是：即惩罚犯罪又保护人民，而实际上惩罚犯罪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护人民。因此，促使刑事被害人得到全面的赔偿才是刑法规定的“保护人民”的本义和目的。
1.4.3 法律界普遍公认附带民事诉讼，是一种“特殊的民事诉讼”，也就是说其本质还是民事诉讼。而根据《刑诉法》第100条：“人民法院采取保全措施，适用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等分析，也足以说明：不用说是实体问题，即使属于程序的问题，只要涉及民事部分的，也应当优先依照民诉法的规定办理。因此，涉及民事赔偿实体权利的，则毫无疑问更应当优先适用侵权责任法等实体法的规定。
1.4.4 “二金”是被害人的生命权或健康权遭受侵害而次生的物质性损失，属于被害人的法定民事权益。根据《侵权责任法》第2条第1款：“侵害民事权益，应当依照本法承担侵权责任”的规定。可见，因犯罪行为致使被害人民事权益遭受侵害的，对“二金”是否予以赔偿的问题，应当优先依照“本法”即《侵权责任法》处理。
1.5 最高法院研究室有关“对解释155条第2款规定的“等费用”，目前应当作等内的解释，只有被告人确有赔偿能力，才能作等外的理解” 的解释〖1〗。显然是错误的，必须纠正，不可适用。具体理由如下：
1.5.1 按照该解释的意思，残疾赔偿金项目该不该支持，还要决定于被告人有没有钱，而不是决定于法律的规定？那么，穷人犯罪的成本是不是明显低了许多？这不就等于放纵穷人犯罪吗？这难道不会给治安和社会和谐带来更大的隐患吗？
另外，《刑诉法》第102条规定：“附带民事诉讼应当同刑事案件一并审判，只有为了防止刑事案件审判的过分迟延，才可以在刑事案件审判后，由同一审判组织继续审理附带民事诉讼”。虽然，这里用了“应当”和“才可以”，但在实践中还是人文的，还是会给当事人自主的抉择权。可见，我国还是采用了大陆法系的基本做法，刑事被害人有选择附带或另行起诉方式。但是，按照最高法研究室的这种解释，附带诉讼可能就不支持残疾赔偿金了，而另行起诉则按纯民诉程序则应当支持残疾赔偿金。因此，二种方式就可能有二种截然不同的判决结果。这显然会严重损害了法律的普适性和权威性。
1.5.2 最高法研究室认为不宜全面赔偿，有四个理由〖2〗 ：一是，法的传统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按照这种观点，只要罚了钱还可以不用判刑？如果我们仅从法家荀子开始计算，中国至少有二千年以上的法文化、法传统了吧？那么，是不是我们法的制度也要统统退回到二千年前呢？二是，将残疾赔偿金或死亡赔偿金纳入赔偿范围，导致空判突出，缠讼、闹访普遍。其意思是说，如果不支持被害人的“二金”，反而会少一些缠讼、闹访？是不是宁愿“错判”也不要“空判”呢？三是，全面赔偿反而不利维护被害人的合法权利，也不利于矛盾化解。那么，判决少赔偿一些，这才是维护被害人的权利？社会矛盾多都是因为充分保护受害人的权利导致的？四是，附带民事诉讼是刑事诉讼，应当优先适用刑法和刑诉法。这显然与“特殊的民事诉讼”的普遍共识不相符，看来这的确又是一次典型的“闭门造车”的笑话。
另外，该研究室还提到“被扶养人生活费”该不该赔的问题。2004年《人身损害司法解释》第17条就已经采用了“所得损(丧)失说”，而2010年《侵权责任法》第16条，更是进一步肯定了该说，并明确了“被扶养人生活费”已涵盖在“二金”之中。这是侵权法的里程碑式的成就，也是对过去立法的彻底革命。看来该研究室某执笔人，对侵权法真的知之甚少，难怪乎会有如此贻笑大方的错误了。
1.5.3 《刑诉法解释》共有548条，而编写《刑诉法解释的理解与适用》一书的，只是最高法研究室的一个部门中的某些人。因此，恐怕只能采用“章节条款分配到人”的做法。因此，以上关于“‘等费用’，目前应当作等内的解释，只有被告人确有赔偿能力，才能作等外的理解” 的这种观点，恐怕也只是一家之言，但其显然违反了法律的规定和精神，故不应采纳。
1.5.4 自2004年5月1日《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实施以来，至2013年1月1日新《刑诉法司法解释》始施，在这近九年的期间里。因为，前者将“二金”定义为“未来收入的损（丧）失”，属于“物质损失”和“必然损失”。所以，各级各地法院在附带民事诉讼案件审理中，都普遍判决支持“二金”。尤其是2010年7月1日《侵权责任法》实施以后，几乎一致判决支持“二金”。如果今后再根据以上该《理解与适用》的这种不当观点操作，恐怕又会形成同案不同判的尴尬，甚至重新倒退回十年前的混沌。
1.5.5 “加大犯罪处罚力度，加强保护被害人权利”这是国际性的共识和做法。2009年《刑事被害人救助工作若干意见》的公布实施，正是出于“加强保护被害人权利”的目的，而绝非以救助金替代赔偿金。根据《侵权责任法》第1条：“为保护民事主体的合法权益，明确侵权责任，预防并制裁侵权行为，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制定本法”的规定。可见，为了保护民事主体的合法权益，才需要明确侵权责任，才能预防并制裁侵权行为，从而才能促进社会的和谐稳定。因此，《刑诉法解释的理解与适用》中有关“赔偿多一点，空判多一点，纠纷多一点；赔偿少一点，空判少一点，纠纷少一点”的观点，太偏颇！不能实际解决缠诉、闹访等社会问题，反而会引发更多的争议。
1.5.6 只有给予“全面的赔偿”和“罪当其罚”的刑罚，才能更好的惩罚犯罪，从而更好的保护人民。如：2013年5月4日两高《危害食品安全刑事司法解释》第十七条：“一般应当依法判处生产、销售金额二倍以上的罚金”的规定和辛普森一案的判法。都说明：坚持双重处罚，尤其对暴力性刑事被告人处以“惩罚性的经济赔偿”，才是国际司法的共识和趋势。
1.5.7 如果被害人及其亲属，担心“二金”可能难以获得法院的支持，就会选择另行诉讼的途径。那么，不仅增加了被害人一方的诉累和成本，更有可能造成附带民事诉讼制度的虚设。
1.5.8 “二金”如果被扣除，就会致使被害人可能获得的赔偿寥寥无几，容易激化法院与被害人一方的矛盾。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缠讼、闹访等社会问题。反而会弱化司法权威，使人民群众质疑法院对健康权、生命权的漠视等等。因此，决无可能达到预期的良好社会效果。
1.5.9 根据《宪法》第13条第1款：“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及其第33条第3款：“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以及《侵权责任法》第2条第2款：“本法所称民事权益，包括生命权、健康权......财产权益”的规定。可见，生命权、健康权是18类民事权益中，最为重要的基本权利，也是法律意义上的绝对权。理应受到法律的“不受侵犯”的保护和“国家的保障”。因此，因生命权或健康权遭受侵害而次生的“二金”，应当依法保护。该研究室某执笔人的这种观点和对法律所做的歪曲、限制的解释，不应支持。
笔者认为：要实现法律和社会的良好效果，不可试图以歪曲的限制的解释手段去实现。这种错误的做法会“污染法律的源头”，实为得不偿失。而应当通过运用现行法律制度构建，如调解机制、连带未被追究刑责的其他共同责任人、救助机制等方法，在合法的前提下得以合理妥善处理。
综上，刑事案件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应当全面赔偿。
【结 语】
本文以“以案说法，以法为理”为原则和方法，通过分析论证，笔者认为：刑事被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应当予以赔偿。
我国还应当借鉴美、法、俄等两大法系的“全面赔偿”的普遍做法。对暴力犯罪侵害人民人身、财产权利的行为，处以较重的经济处罚，并以判决的形式，进行“价值谴责”。笔者以为：即使因被告人没有实际履行能力而导致“空判”，也会使刑满假释的被告人等，时时感到亏欠和愧疚，从而使这些不稳定分子减少报复当事人和报复社会的念想或恶意，从而有利于社会的和谐稳定。
其次，我国应当借鉴俄罗斯等做法，无论附带或是另行起诉，都应当免收诉讼费。最后，应当坚持“民刑并重”的精神，将附带民事诉讼仅仅视为“一同高效解决纠纷”的手段，并借鉴台湾等“依民法之规定”的普遍做法，对涉及民事诉讼程序或民事实体权利的，应当优先适用民事诉讼法或民事实体法。
【注 释】
〖1〗注释：“对解释155条第2款规定的“等费用”，目前应当作等内的解释，只有被告人确有赔偿能力，才能作等外的理解” 。出自《新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理解与适用》第64页，法律出版社，2013年4月第1版，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编。
〖2〗注释：对“对解释155条第2款规定的“等费用”，目前应当作等内的解释，只有被告人确有赔偿能力，才能作等外的理解”的适用原则，其理由是基于四个方面的考量 。具体见《新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理解与适用》第64-66页，法律出版社，2013年4月第1版，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编。
〖参考文献〗
1、《刑法总论精释》（陈兴良、周光权等，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
2、《刑事诉讼法适用解答》（张 军、胡云腾等，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
3、《新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理解与适用》（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编，法律出版社，2013年4月第1版）；
4、《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赔偿范围研究》（作者：朱梁雄、胡 滨，来源：互联网）；
5、《论我国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制度的完善》（作者：汤文士，来源：互联网 ）；
6、《刑事被害人救济制度研究》（作者：陈 彬、薛 竑，来源：互联网）。
（注：续篇《公诉案件一般应当在审查起诉阶段就提起附带民事诉讼》）
